白天不懂夜的黑

白天不懂夜的黑

李引弟

从阳台到阴台十九步，从阴台到阳台也是十九步。住了近十年的房子，我第一次用步丈量出它的长度。我已经走了半个月，只要疫情公布的数字还在增长，我就得这样走下去。

除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我别无选择。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每一盆花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有的打着苞，有的在怒放，也有的一个劲地绿硕着自己的叶子。

阳光真好！

从铺天盖地的信息里挤出来，我在阳台上呼吸着。越过一排排平房，在平房与对面参差的楼宇间，是一条大街，平日里我不愿意在阳台上看书或卧室里待着，街上的叫卖声像金属丝一样从窗子的缝隙间窥探进来。我喜欢安静，尽管我的脑子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就连做梦也东奔西走。安静让我在往事与眼前自由切换，在书里书外冷静思考，我一直很享受这份静谧。

这段日子，窗里窗外一样的静，我反而坐不下来，书里的文字也隔了层玻璃似的，看得见却走不进去。武汉的疫情正式公布那天，我就戴上口罩，谨慎地出行。封城消息传来，我就尽量少出门甚至不出门。每天扎在手机里，试图从拥堵的消息里拨开一条缝隙，窥见明天的亮光，然而不断增加的数字像霾一样笼着，让人心神不定。

闲人容易细思，细思极恐。不想让自己闲下来，我就在两面窗子间来回地走。立在阳台上，越过前面的楼顶，把心安放在远处连绵的山上，山体裸露着雄健的肌骨，让人看见了其中蠢蠢而动的力量。山顶上有些地方，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就像天上飘下的一抹云画出的波浪线，在暖阳下，静成了一幅画。

画在俗世外，人在俗世里。

阴台上的视野很开阔，有桥有路有对面错落的楼房。石桥两边的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急匆匆的，像在躲一场大雨。往日里，路上的轿车都得蜗行，遇到上下学，甲虫一样伏在那里动弹不得，急坏了接送孩子、赶着上班的人们。现在一切都少了以往的匆忙，路平展展地伸着长腿，在天底下晒着太阳。桥头上时有一两个戴口罩的人走过，不是不得已，这几天人们是不会出门的。人们的防疫意识和常识随着每天公布的数字和点开的视频渐渐增强增加，外面就越发静了下来。

戴着口罩的环卫大妈一个人靠着桥栏打盹儿，大街上应该是没有可扫的，她在外面呆着就像我在屋里呆着一样，是这段时期各自的本分。只是我在家里憋闷无聊着，她在外面自由惶恐着，两者都是为了生存。

白天，我在屋里来回地走，打开窗户在阳台上呼吸呼吸，在阴台上瞭望瞭望，我知道我的奢侈。我想要写点东西，记录我的情绪，可文字太轻，怎么也落不到纸上。夜晚，我不止一次地在窗前望月，月无遮无拦地在夜空中穿行，看着它，我就听见“夜深还过女墙来”的月亮越过大唐传来的叹息，循着她的叹息，穿过夜的隧道，涉过汉水，我看见遭遇大火的蚁群正滚抱成一个圆球，在火中奋力滚动突围，我听见火焰的噼啪声，嗅见了焦糊的气味，看见一层层的蚁被剥落下来，黑芝麻般散落一地，看见我被紧裹在蚁球的最里层，憋屈令我时而想伸伸腰腿，感动又让我时而抻抻脖子想吟诗高歌。

冷月无声，静看千里人间，她记得武汉的喧哗，也看着武汉的悲苦。奔走的人群，拥挤的医院，疑似的慌乱，确诊的惊恐，一家亲顷刻间疫满家。寻求口罩，奔走医院，排队检测，等待床位，全家隔离。灾难在身边，死亡并不遥远。所有的秩序一夜间打破，生命脆弱，家庭脆弱，心理脆弱。揣度自己和家人会不会被感染，自己会不会传染给家人，自己会不会死去，家人能不能挺过去。我的孩子！我的父母！我的爱人！肺无处安放，心撕扯得鲜血淋漓。多少人站在暗夜里等待天亮，子夜一过，武汉确诊病例人数又是一夜暴增，自己还得熬多久？！

焦灼与不安炙烤着武汉。我们是被武汉保护在最里层的蚁。

武汉人用心丈量着夜的长度，我用脚丈量着房子的长度。

烙一张饼子，拼一盘水果，沏一杯花茶，拍图发圈，我在晒我的饼子还是在晒我的无聊？站在黑夜里，听窗外呜呜的风声，我开始失眠。

我终于明白身在武汉的朋友无法举笔的原因，所谓的烦乱是亲见亲闻了多少生离死别的凄怆，所谓的不能言语是怀揣了多少痛彻心扉的沉重，所谓的记录是承受着多少万箭穿心的苦痛。

当生活变成了只为活下去，人的所有骄傲都向肉身低头，人就卑微如蚁。

不在外层，你不会真正体会到大火炙烤的灼痛。就像看着别人流血的手指，疼于观者只是一种认知，不是机体觉一样。感同与身受是两个概念。苦难，只有身受，对它才有真正的发言权，感同者大都是陪着呻吟的人。同在饥饿中，血糖正常者的饥饿感和低血糖者的饥饿感不在一个程度，正常人饥的是肠胃，而低血糖者饥的是细胞，饥饿对生命的考验后者紧迫于前者，就像这场疫情对我们和武汉人的威胁一样，我们体会不到他们生命的颤栗，我们的“与你在一起”就只能停留在我们的善良与信仰上。

我们写了很多的文字，为这场还在进行的战役。有高歌，有指责，有期盼，有攻讦，但我们很少有人能体会到那些身处其境的人们内心的感受。未知感染的人整日提心吊胆没心情品读文字，感染者和他们的家属惶恐失措奔走医院、寻求床位，没有心思打开文字，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同时间赛跑救助病人，没精力关注文字，指挥战役维持秩序的人们昼夜工作没时间浏览文字。慢慢地我们发现许多口号是喊给我们自己的，我们需要榜样的力量，我们需要给自己战胜灾难的勇气；许多文字是写给我们自己的，我们需要表达自己战胜灾难的信心和决心，抒发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感动；我们的文字是记录这段非常时期的，我们需要在以后的日子里静心反思学会成长。

文字和我们终归还是同在境外，因为我们全然未觉自己就是那只被裹在蚁球里的蚁。

白天不懂夜的黑。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我们就无从体会他们的伤悲，所有一切皆虚构。

汉江的月懂得一座城，千万里滟滟随波记下了人们的焦虑和不安，无助与悲苦，也记下了一座城的顽强与倔强，奉献与牺牲。

我隔了窗望月，读月华里的文字，读文字里的自己。黎明混着夜色把昼与夜浅浅地重叠，我在祈祷，天——亮起来......

（作者李引弟，语文教师。喜欢做简简单单的自己，在文字中演绎平平淡淡，实实在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