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露天电影           杨秀斌

那年。

那月。

那日。

夕阳西下时分。

去李庄开会的九婶赶着夕阳匆匆归来，刚巧碰上我们放学，她打老远就喊，今晚李庄要放电影啰。让我们催妈妈早点做饭，早吃了好去看电影。

我们又蹦又跳，高兴至极。                                                   

可兴奋劲儿并没有持续多久，疑惑便从心底泛滥到脸上：不会又是假消息吧？毕竟半个月前为同样的消息，白跑了一趟。

 正当大伙儿迟疑之时，聪明的六毛发话了，演不演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宁肯白跑，不愿错过。

说时迟那时快，十几个懵懂少年还哪里顾及到吃饭，把书包往村口的大石碾盘上一丢，拽着夕阳的尾巴，一溜烟飞出村外，消失在霞光笼罩下的河谷里。

一路小跑，出了河谷，我们只得在山嘴处止步喘息。此时霞光渐渐消退，淡蓝色的夜暮开始降临，几颗稀落的星子闪闪烁烁。遥望李庄，屋瓦参差，绿树掩映，炊烟袅袅，朦朦胧胧，似仙境一般。转过山嘴，大片农田展现在跟前，平坦开阔，依山傍河，山脚石崖下几眼清泉汇流成溪，在满是豆粱的田地间蜿蜒。   

循着田间小径走出庄稼地，我们来到熟悉的河边。水声汤汤，水色乌青，水深不过没脚，却也有七八块跳石蹲坐河中供人跨越。

我们张开双臂，踏着稳稳的跳石鱼贯而过，穿过一片小树林，便到了李庄街口。

我们靠在街口的大柳树下察视，只见宋寨、马村和胡家峪的孩子们也陆续赶来，便有了八分把握，心里暗自高兴。走向街心，但见孩子们三五成群，有的袖藏松鼠玩耍，有的木棍架鸟逗玩，有的玩迷藏，有的靠在墙角抓骨籽，还有的小孩搬着石头去戏院抢占有利位置。

说是戏院，其实是校园，两亩大小，四周见方。北边大门，南边戏台，西边教室，东边宿舍，东北角柴垛。至于戏台，只有在开大会、过六一时才派上用场。

拐进戏院，台前已悬挂起的一方白色影幕。孩子们也在台下幕前摆放满了马扎和石块，其时大人还不多，他们劳作了一天，晚饭实在耽搁不得。

夜幕低垂，天色渐黑。渐渐地观众多了起来，深青色布衫的男人、花格子围巾的女人、驼背的白胡子老人、挂着鼻涕的儿童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须臾，偌大的场地座无隙地。人们率性随意，或站立场中、或席地而坐、或靠墙站立，或边角蹲蹴。此时，顽皮的小孩在人群里穿梭嬉戏；几柱手电光在幕布上晃来晃去；熟络人们扎堆攀谈——赵庄刘老五的二丫头长得水灵，有没出聘；吴堡黑蛋儿的三儿年龄多大，退役没有；今年雨水足，洼地庄稼肯定减产；听说公社要买什么拖拉机，干啥用的，能省几个劳力；以及处暑不出头，割得喂了牛 ……

不多时候，放映员拖着箱子赶来，不少人上前搭手。待场地中央的放映机架起来，便立刻聚焦了周围无数双好奇的眸子，束束光亮专注执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放映员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伴随着西北角落里发电机的启动，放映机的光束投在了影幕上，不过仅半幅而已，也许是放映员技术不太娴熟的缘故吧，经孩子们好一阵上下左右的指挥呼叫，荧光才叠满影幕。此时孩子们高兴地跳将起来争相手影。不多时，喇叭声起，在雄壮激越旋律声中，影幕上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红色五角星，鲜艳夺目，光芒四射。此刻，人们屏声敛息，神情专注，拭目以待。忽而荧幕下方影着了一颗黑色大脑袋，迟迟没有移开，于是众人回头声讨起来，一声“谁啦，拿下你那脑袋！”引得众人哈哈大笑。紧接着旋律转换，影幕上出现“闪闪的红星”五个红色大字。

电影正式开演了，我们贯注全神，完全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无心就电影与小人书进行对比，以此来释怀之前的好奇。 目之所及乃冬子的一举一动，心之所想是冬子的性命安危。

当播放到冬子妈妈被胡汉三活活烧死的情节处，我不忍直视，难过得想要低头，方才觉着仰着的脖子酸痛难受，眼睛也生疼马虎。大概六毛他们也是如此，经他提议，我们全都上了柴垛。柴垛离影幕较远，上面也早坐了一些人，不过还是有空的。爬上去坐稳，向影幕望去，画面不再夸张模糊：那蔚蓝的天空，碧绿的树木，暧暧的村落以及穿着补丁衣服的人们跟我们的故乡没有两样。尤其冬子的那双机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跟六毛似的；潘爷爷笑起来一脸皱纹像极了村里饲养员福庆爷爷。于是心生悔悟不由感慨：原来离得影幕太近并不好啊。怪不得大人们都不在影幕下面了呢。也许是午饭后跟同伴偷着去东沟捅马蜂窝没有午睡吧，也许是腚下不再因石头硌痛而舒适所致吧。总之是开始犯困了，只觉得脖子实在是撑不动脑袋，眼睛也瞌涩难睁，影像逐渐模糊，眼前一片混沌……

不知什么时候，二喜把我推醒，影幕上冬子爷爷正在伴着歌声乘木筏行进。歌声悠扬悦耳，场景诗情画意。我疑心，这可能是整部电影最赏心悦目的桥段吧。不曾想伴随着放映机吱呀吱呀的异响，影屏上出现了的褐色斑块，并瞬时烧蚀变大，影音戛然而止。“唔——”人们讶异失声，场内瞬间骚动和喧嚣起来：呼唤声、嬉笑声、呵斥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半大小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躲猫猫，捉迷藏。此时大人们则泰然自若，风雷不惊。只见他们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捋一小条薄纸，捏一小撮烟末，一支细长的烟卷在漫不经心地搓弄下，便制造完成。于是场院中星火点点，闪闪烁烁，明灭可见，酷似浩瀚苍穹的群星。瞬间，投影的白色光柱里也蓝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旱烟味道。这当儿我们有了片刻的清醒，开始思虑返程：担心大人不来，路上害怕。因而不再关心电影能否演得下去，也不再顾及潘冬子命运如何了。

扒开人群总算找到了同村的九叔、八婶儿、军哥。心想这下可放心好了！可转念一想：电影散场时挤散怎么办。于是落底儿的心又悬起来了，只好站在他们身边寸步不离。电影还在继续，电影里密集的枪声又燃起我的观看欲望，我很想目睹大快人心的一幕，可大人们个个像堵高墙把我们遮堵得严严实实，走开不得，呆着也不成。无奈之下，索性蹲在八婶儿脚边，不听不看。渐渐地睡意又卷土重来，头昏脑闷，倦怠无力，悠悠地坐在八婶儿脚上，扯着她的裤脚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电影散场了，只觉得是八婶儿把我摇醒的，她拽着我和二蛋走到村口，九叔和军哥牵拉着其余稍后赶来。大家站立片刻，待军哥清点完人数后，循着原路返回。                             

走到河边时，觉着身子只是冷，牙齿不由得上下磕碰。 待过了河，转到了庄稼地里的溪岸小径，脑子才清醒了些，觉着身子也变得暖和多了。环顾四野，但见月色溶溶，山岭迷蒙；听得秋虫唧唧，夜鸟呓语；草香郁郁，沁人心脾；顿时觉得大自然神秘而美妙。转过山嘴，回头遥望，李庄笼罩在迷蒙的月辉中，好似一幅淡墨水彩画页。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笑，互相询问着耽误了的故事情节，在夸赞潘冬子的机智勇敢的同时，已觊觎着村西头残疾的郝连长房梁上架着的那一盒子各样的军功章、红五星。说话间，七哥一声怪叫“我胡汉三回来了！”我们几个追着就打，七哥学着结巴的口吻求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稍比我们长的，意趣高尚，一路上学着电影里的插曲，音不着调地唱个不停。

不知不觉间，已近村庄。在嘹亮的狗吠声中，村庄里的小油灯由近而远次第点燃，黄晕点点，散撒山坳，朦朦胧胧，静谧而安详，恬然而温馨，仿佛戏院的颗颗烟火，又像苍穹闪烁的星星，更似画家笔下的写意山水。

回到村里，九叔和军哥先把我们十几个送到了各自的家门，然后才回去。

那一夜，我们睡得很甜，很香。

时光清浅，岁月不居。半个世纪不觉过去，昔日的懵懂少年已近花甲老人。沉淀于我心中的诸多记忆随着光阴的流逝或残缺、或模糊、或消失，但童年时那一场露天电影的记忆，已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珍藏

——那场地里攒动的人头、人头上缭绕的烟雾、烟雾下热情的交谈、交谈里的热切期盼；那天上的皎皎明月，月下迷蒙的薄雾，薄雾里的蛙叫虫鸣，以及一路说笑的乡亲。